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慕士塔格在线阅读 - 第二章 锦江新雨 01

第二章 锦江新雨 01

    尽管三叔已经离世多年,可那年初冬的离别仍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在三叔走后的一个月,在西安,我们草草地办结了他的葬礼,跟着三叔做活的伙计小伍按照遗嘱将他的骨灰盒交给由我处置。我接到手时发现那是一个铝制的银色方盒,比一包手纸要大一些,却是十分小巧,在没有找到归处前我时时把它揣在裤兜。三叔生前,我像个跟屁虫一样总是在他身边晃悠,形影不离。如今,他却要委身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随我四处奔走,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三叔有个习惯,只要是那些出现在他生命轨迹中并早他一步离人世而去的亲朋好友,他都会把他们葬在自己早已买下的荒地之中,那是一片位于XA市陵园边界尚未开发的土地,陵园管理处已经无心费力经营,园长索性便以一个友情价连卖带送地交予了三叔,经过他几年光景的悉心照顾倒是有了出奇的效果。

    三叔的自留地总是陵园众多祭奠地里最干净整洁的一处,其实所有的陵园都是干净整洁容不得一点灰尘与垃圾的,可他的就好似被上帝披露了一道光似的,人只要一走到那里,就能感觉到它的与众不同。自留地虽不大,但足以引起每一个过路人的注视,要是有大胆好奇者朝那里看去,准会觉得亡故者在安详地对他们微笑。自留地的环境之好让我时常与小伍玩笑:看看二人谁先能过完这苦闷的一生好早日入土为安。

    而走近再走进这片自留地,那些被允许跨过铁栏进入的人定是会为情动容、悲痛万分。那里躺着的人是与怀家在这尘世中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羁绊,不仅是牵绊三叔一生的劫缘,亦是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心结,我母亲的衣冠冢就位列其中,每每看到都不禁潸然泪下。

    可三叔最终没有选择躺进自己亲手挖掘的坟墓,而是把何去何从的问题留给了我,我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也许那园子里有太多让他难为情的人和事,而只有在人活着的时候才能强撑镇定去面对,可以想到死后的种种,就不免开始逃避。

    北方隆冬的深夜十分萧瑟,思来想去,辗转难眠,终是心中暗生愧疚,这五年来尽管我与三叔朝夕相处,自以为成了除小伍以外最了解他的人,可事到如今还是难懂他心中所想。

    我看了一眼手机息屏,1:30,还是决定起床穿衣,下了楼一开单元门,低温的环境立刻让皮肤冻住,打了一个激灵,把手揣进衣兜,鼓足勇气迈出了那一步。缘着二人饭后时常散步的路线茫无目的地游荡,刻意翻修的仿古街道鳞次栉比地排列在笔直的道路两旁,屋檐雕梁盘桓在一座座楼宇之上,街旁梧桐高大的树冠遮天避人,将本就狭窄的小巷完全隐匿在苍天的视线之下,在炎炎夏日为匆匆行人遮挡烈阳,在凌冽寒冬为漂泊的归客接风洗尘,树下停泊的老车任由干瘪的轮胎肆意延展向柏油路面。昏黄的街灯下形影相吊,可我并未觉得孤独,走在路上脚下不觉间踩到什么发出的声响一清二楚,咔哒的是枯枝、绵软的是已经腐败的树叶、莎莎的被风撕成碎片的枯叶……沉寂的是这人世,而作为路人的我却始终怀揣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穿过钟楼,再往老城的深处走,就显得有些诡异。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都做着广告印刷、丧葬一类门可罗雀的行业,走到岔路口才又看到曾最喜吃的老街蒸rou,只见门窗紧闭,从发黄的玻璃与落满灰尘的门框便能看出落寞破败已是深入骨髓。不知是恰巧来得不是时候,还是“百年老店,屹立不倒”的传说终成泡影。

    越往里走,便离现代文明愈发遥远,方形的透明玻璃门被一扇扇矮小的实心木门替代,涂刷的朱漆在岁月侵蚀之下日渐黯淡无光,门板下方靠近门槛处最为惨烈,一道道刮痕破坏了保护,露出原木的土黄,那是其从孕育生养的大地母亲处继承而来的肤色。

    移步近前,细致端详,只见门上的锁具锈迹斑斑,残破不堪,好似轻轻一捏便会化作尘土,随风而去。龟裂的木板上蔓延着拇指宽的裂痕,让人不由得想凑近,透过这缝隙去窥探门里的另一个世界。

    我沉溺在这幽静的氛围里,逐渐走进了回忆的陷阱,周身似有无数双冥冥鬼眼注视着暗巷中孑然一身的我,它们的窃窃私语在耳畔旁低声细语,那靡靡之音好似魔咒徘徊于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喂?”

    “你睡了吗?”我明知故问

    电话那头静默许久才传出小伍熟悉的声音,“有事吗?”看样子他的美梦是被我惊扰

    “没,我只是……不知道”我不知如何表达,

    “还是三爷的事情吗?”

    “嗯”

    电话那头又一次陷入沉默

    “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我不知道”

    “不如去太白山逛逛吧,三爷没带你爬过,可在你认识我们之前,三爷他年年都会去,我有时也跟着,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己一个”

    “太白山?”

    “还记得你刚到西安的那年吗?顺着我们住的那个景区往上走,秦岭里面的主峰就是太白。”

    “嗷”我恍然大悟,我本还想继续问他一些关于三叔的事情,可却被他打断“时候不早了,外面冷,转转就早点回去吧。”

    我的思绪早就因为他的话语飞向那年夏日的深山之中,对于他如何知晓我在外面已是无暇顾及,见我不再应答,手机一震电话便被挂断。

    小伍对于三叔的死早已看淡,似乎很久以前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不知是铤而走险的行业觉悟还是像我初见三叔后便被灌输死亡的观念,以至于如今这般平静。

    隔天一早我们在三叔的茶馆见了面,一进门我就看见了大包小包数十个摆放在地上,看样子他是一早就准备好,将我导向太白山。

    见我一来,便掏出一个本子,交代我登山的各种细节。

    我不解地打断她,“你不跟我一块?”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不过只消片刻,又恢复了冷淡,“不了,我还有事要忙。”

    换做以前一有事情小伍是巴不得往上贴的,可如今话一开口却是这般陌生,我竟丝毫未曾察觉二人的嫌隙已经化作一道沟谷,阻隔在()之间,可他为什么要刻意疏远我呢?

    “姓张的那小子不是做导游的吗?你可以去找他,一路上多个作伴的也多一份安全。”

    字里行间将我引向玺宇,“这也是三叔的意思吗?”

    小伍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很快又褪去,我越来越看不懂三叔,但也只能无奈照做,只有身在他的局里,才能搞明白他在玩什么花样。

    于是我与玺宇计划从关中腹地,也是我们那时身处之地西安出发,翻秦入蜀,最终到四川成都,玺宇的老家就在那里,我未想过今后何处心安是吾家的问题,便只答应去散心

    几经商讨最终选择了其中最具挑战的鳌太线。

    我决定用他的方式来纪念他,随身待了很少的东西,算是修行。我便感叹三叔每一次爬山的行头,

    我本想登顶,将他的骨灰埋与太白之巅,可我们走错了路,实在体力不支,望顶兴叹

    玺宇与我就混在上山的游客之中,就见漆黑的山腰间亮起一条明灭可现的点点灯带,在日出之前山里的浓雾三米不见,我们看不见路,脚下净是比人大的第四纪冰川遗迹的巨大火山岩石,石头棱角分明,表面附着着一层灰绿色的苔藓,加之湿气未去,光滑无比。起先人还能站直,走在草甸与碎石夹杂的路上,到后来找不到路,就手脚并用的爬行着,我与玺宇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两人体力不知,就坐在石头上看着身后一众人继续莽着往山上闯,可按照这样的走法是要花费2个小时的,一准是要错过日出,更不用说其中体力和风险与收益远不成正比。

    我实在难忍寒露与清风,就冲玺宇摇了摇头,示意要回去,二人便又战战兢兢地下了山,看着那条灯带向山上移去,纵使心有百般不甘也无计可施。

    下山时斜阳初照,就看着西边的天边泛起红边,可雾气却迟迟不肯退去,我与玺宇迷失在大雾之中,找不到回路,在原有的小径上来回折返,走上了一条条岔路又无功而返,我实在撑不住就坐倒在地上,任由玺宇折腾。在所有方法都于事无补的情况下他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不走小径而直接下山,我是见过突然出现的断崖致使探路者粉身碎骨的,便赶忙告诫他不要冒险。那一刻我是害怕失去他的,我从未有过如此感觉,不是出于他出意外剩我一人,而是一种软弱屈服的依赖。

    他用一如既往般的灿烂笑容抚慰着我,又亦然向云雾深处走去……终于在他的努力下我们重回大爷海下的营地。刚到营地便在大爷海旁看到一个不起眼的木桩,木桩的背面标有“拔仙台据此900米路程半小时”的字样,心中懊悔顿生,众人苦苦寻找、南辕北辙的原路其实就在来时的路上,只要稍加注意便会发现这条捷径,可所有人都匆忙的踏上了自己观念里理所当然认为的那条应当归属于芸芸众生的路,但那条路上挤满了人,怨声载道,所有人都疲于奔命,却又不愿放弃遥不可及的终点,一路辛劳只不过是为了换一个他人眼里的羡慕,实属不值得,想来也实在可笑。

    在回程路上经过一处山隘时,我看到了人生中最美的日出,轻笼天穹的薄云被像被烧的火红的烙铁烫过一般,斜阳照在山石草木之上,撒上了万物的荣光,远处的群山之中水气翻涌,山岭深处瀑布激起的水雾幻化成一条出水蛟龙,乘云而上,似要做那吞吐明日的应龙。

    大文公里供奉着韩文公韩愈,小文公里则供奉其侄儿韩湘子,药王庙里则是伏羲、神农、皇帝、孙思邈、韦慈藏等等,三叔是断然争不过这几位正主的。我索性就把三叔的罐子打开,放在山顶的石碓上,任由四处刮来的风把他“挫骨扬灰”,洒向荒野。我想三叔那么厉害,就算是魂魄游荡在这荒山野岭也自是不怕那些山精野怪,说不定还能整个山神爷爷当当。

    我随即决定,

    跟男友玺宇商量再三之后我们决定以三叔他生前最喜爱的方式来祭奠这位早逝的老人,将他葬在那个最初梦开始的地方——秦岭。

    下山时,我们看到的是别有一番滋味的晨曦,红霞透过了半边天,云卷云舒,

    那一刻我突然明了,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人生中的那些不可求)不用再登顶了,那些生命中追求不到的,必然不是非要不可,还是让它成为心里缓存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