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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不答

    周访周士达自然是用的诈死之计——不过他确实近乎无路可走了,才只得如此行险,图谋侥幸。

    当日陶瞻从襄阳传来消息,说王敦遣兵切断了运路,周访大怒,气急攻心,确实因此而吐血昏厥。但醒来后,他便密嘱周抚等人,要他们假意发丧,寻机后撤,以引诱敌军来追。

    之所以周抚代为主将,又连攻了两日黄金,一是为使诈死的消息确实被敌军所侦知——以当时普遍的情报工作水平来说,不可能这儿才设计,李班那儿就知道了,则一旦快速撤军,成军根本反应不过来,又怎么会追啊?

    二呢,是为了假戏做真,以加强对敌军的迷惑。周访关照周抚,你再猛攻两日,若能克垒自然最好,若不能克,两日后便急返师,唯有如此,成军或许才敢来追。果然就此骗过了李班、李寿、杨虎等人,在他们想来,倘是诈死,那又何必再来攻垒啊?难道说周士达瞒着部下,只是为了达成“哀兵必胜”的效果么?岂有此理!

    只有王达近乎本能地察觉到有所不妥,但也因此而疑惑难决,故此以他那般多智,在劝说李寿、杨虎等将不要急于追击之时,都不可能如从前那般侃侃而谈,析分情势,说话显得毫无分量。杨虎也因此才不听将令,亲自率军出垒,追杀晋军。

    因为杨虎是肯定不愿意见到汉中东面的门户石泉长期把持在晋人手中的,那对于他在汉中的统治,威胁实在太大啦。

    周访退至黄金,设伏以待,心说若敌军追来,我便可望大胜,万一敌军持重不追,那没办法,我只有回师襄阳,去跟王氏兄弟死磕了。军中存粮尚够十日吃用,只要回军迅速,周士达自忖打开通道,击败王廙应不为难。

    至于因此是否会被目之为叛逆,当此生死关头,实在也顾不得了。周访最后的手段就是遣人北上去联络陶侃,希望陶士行能够在裴大司马面前为自己分辩几句,上奏朝廷,减轻自己的罪责——最不济,也由自己将罪过一肩担起,使得周抚、陶瞻等人身上不要沾染任何的污点。终究陶瞻乃陶侃之子,相信裴大司马乃至朝廷,多半是会卖他这个面子的。

    好在无须出到最后一步棋,杨虎竟然真的率军来追了,当即便落入了晋军的伏击圈,短短一顿饭时间的战斗,汉中军便大部被歼,只余杨虎及亲信部曲二三百人,深陷重围,难以脱身。等到周访亲自来至阵前,杨虎的心防乃彻底崩塌,被迫俯首而降,并且表示愿意诓开黄金,引领晋军进入汉中。于是周访便命精锐晋卒伪装成汉中败兵,裹胁着杨虎直向黄金而去……

    其实成军在黄金附近仍旧占据着七座堡垒,西侧尚有数营,总兵力接近晋军的两倍。但可惜组织力太差,一听说晋人已入黄金,主将李班等率先弃垒而逃,各垒将校无不心惊胆战,相互间不通声气,便即陆续奔溃。李班等人原本还想逐一拒垒而守,以寻找反击的机会,谁想从黄金出来,入一垒,空的,再入一垒,还是空的……被迫不敢停步,一口气逃出二三十里地去。

    随即周访坐镇黄金,遣周抚、杨虎等率兵追杀成军。从黄金再向西不远,便进入了汉中盆地,除几座处于交通要道的城池外,几乎无险可守。杨虎急遣部曲驰向各城,要他们执械谨守,勿放一名成兵进入,以待晋军抵达后交接,因此李班等退无所依,被迫返身,就在平原之上,再度与晋军交战。

    成军数量虽多,组织力却差,加上黄金失陷,导致士气几乎降到了谷底,因而三日间双方激战九次,每次都是成军大败。王达说这样可不成——“我军若尽丧于此,晋寇乃可趁胜南下,甚至于威胁成都!为今之计,只得放弃汉中了……”

    于是成军陆续遁出汉中,李班退守巴西,李寿西守梓潼,深沟高垒,以防晋人来追。周访就此率部,在杨虎的引领下,顺利进入了南郑城,继而控制住了整个汉中郡。

    在入南郑的时候,杨虎命城中百姓全都出来,燃香敬酒,拜伏道旁。周士达志气昂扬,策马而入城门,可是突然间就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

    周抚就在旁边,随时关注着父亲的状况——因为老爹当日吐血是真的,其后精神倦怠,饮食无味,这才只能谋其大略,把兵权交到自己手上,那也是真的——见状急忙探身,伸手搀扶。就听周访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力已竭矣……既得陇,岂敢复望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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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访是没有力气再攻三巴、梓潼,以全复梁州了,遑论进取益州。因此他才入南郑,便遣人前往襄阳,招唤陶瞻等率军来合——荆州我就不要了,让给你们王氏鼠辈吧。

    当然,急向朝廷上奏,弹劾王敦兄弟刻意制造摩擦,甚至于断绝友军粮道,那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他不可能就此轻易地放过琅琊王氏。

    然而晋军无力继进,这事儿巴氐可不清楚,败报传至成都,李雄君臣无不面如土色。李始趁机再提降晋之议,却又被任回给拦住了。旋即任回建议,一方面分遣兵马,固守剑阁等要害,防备晋军趁胜长驱直入,同时遣使洛阳,去跟晋国朝廷打交道——先别提投降之事,但咱们可以把姿态略微放低一点儿,以觇晋人的动向。

    照理说使者前往他国首都,不可能只凭嘴说,而必须带着国书,但为了避免刺激到晋人,李雄并未亲署公文,而是用叔父李骧的口吻行文,并且最后也署上李骧的名字。李骧自称“益州外臣”,至于这外臣的正牌主子是刺史、是藩王,还是皇帝,干脆缄口不提。

    书信内容,是说我等本是晋民,自略阳迁至蜀中,为避战乱,遂被迫暂居蜀地,实在对朝廷毫无威胁啊,不知道朝廷为啥要遣将命师,前来伐我?如今朝廷的大敌,还在北方,应当全力以攻胡、羯,恢复故土,致力于天下太平,实在不宜在西南方向,妄动刀兵。外臣李骧愿意岁岁遣使,年年进贡,只求朝廷不要因小而害大,自损实力……

    使者来到洛阳,觐见晋帝司马邺,司马邺召集群臣商议,梁芬等都建议可以趁此机会,下诏命李雄去除尊号,然后封他一个刺史、将军,甚至于藩王之号,以羁縻之——当然啦,巴东郡你得赶紧给我吐出来。

    然而尚书祖纳却反对这一建议,他提出来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不答”。

    ——祖纳祖士言是半个月前才刚应召抵达洛阳的,随即便被任命为尚书,把兄弟祖约硬生生给挤了出去。

    且说当日梁芬、祖约,各遣使者,南下建康,前者去催促祖纳应征,后者去阻止祖纳上道。梁芬所遣的梅陶、钟雅毕竟快了一步,一方面通过刘隗,去打通司马睿的关节,请求司马睿放人,另方面二人仗着朋友之交,直接上门去游说祖纳。

    先把祖约在朝中是如何骄横跋扈、压逼同僚等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然后他们就规劝说:“朝廷实无削弱祖氏之意,是故欲去士少,先征士言。令弟士稚为朝廷股肱之臣,外破胡而内执政,功高社稷,天下仰望,然恐毕生功业,将尽为士少所败。士言忠厚人,前往洛阳,必能弥合祖氏与百僚间的关系,安保家门,而若任由士少妄为,诚恐祸及全族啊。

    “譬如泽、释之业,因产、禄而败,岂不可惜?”

    最后所言“泽、释”,是指汉初吕后的两个兄长——吕泽、吕释之——二人同为汉将,辅佐高祖,底定天下,因功封侯;所言“产、禄”,则是指吕泽之子吕产,和吕释之之子吕禄,二人乃是吕姓诸王的首脑,却因为擅权揽政,甚至有篡位之嫌,而最终被周勃、陈平所诛灭。

    吕氏家族本来好好的可以善辅刘氏,世代烜赫,却因为出了那么几个混蛋败家子儿,导致一朝覆亡,这可是前车之鉴哪。如今的祖约就好比吕产、吕禄一般不堪,那你身为兄长,难道不想着挺身而出,挽救家族,以免将来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么?

    祖纳尚在犹豫,从刘隗那边又传来消息,说已然说通了丹阳王,愿意放其北上。他这才终于拿定了主意,随即祖约遣人送信过来,祖纳干脆拆都不拆,直接搁火上就烧掉了。

    梅陶、钟雅任务完成,启程折返,途中遇见正在游山玩水,一步一顿的王卓,说可以了,你可以加快速度了。王卓便即急向建康,宣读制书,祖约接诏,乃与王卓同归洛阳,接受了尚书的任命。

    对于此番成汉来使,祖约建议“不答”,他给出的理由是:

    “诚如李骧书中所言,国家大敌,仍是胡、羯,暂不宜用兵于西南,于巴氐羁縻可也。然若索要巴东,恐怕李雄不肯从命,要彼去除尊号,也必非所愿——否则何不先去尊号,上表称臣,反使李骧作书?则一旦使者往来,尊俎折冲,若生龃龉,敌国之份既定,朝廷便不易措手了。且今周士达已得汉中,自彼郡威胁益州,其势较巴东更优,那又何必强要收回巴东呢?

    “巴氐,流贼也,且又僭称尊号,倘若朝廷答报,书下何人为好啊?若下李骧,李雄乃可藉机敷衍;若下李雄,得无使天下人以为,国家已释其前罪了么?

    “与其如此,欲羁縻而反易重其叛意,不如不答。譬若二人相争,彼如咄咄逼人,我固当反击之;若已见颓势,徒逞口舌之利,谋求暂退,我乃可冷面示之,不与交言,反将使彼莫测高深,不敢妄动也。”

    其实在此前不久,刘粲也有书信送至洛阳,请求晋军暂缓攻势,好方便他与叛臣刘曜相斗,许诺复归平阳之后,将会恭送回愍帝司马炽的遗骨。梁芬等人都说叛胡内斗,于我有利,可以答应刘粲,祖纳时方履任,出列献策,也是同样的两个字:“不答。”

    他说我们是可以勒束河内和河东的兵马,暂时不要去紧逼刘粲,让他回去跟刘曜相争,但却不可以给出明确的答复,否则就等于承认平阳政权与我晋平起平坐,而为敌国啦。并且只要不回复,则将来因应形势,咱们也方便随时变更决议。

    ——因为这两个“不答”,祖纳后来就被人戏称为“不答尚书”。

    祖逖向来尊敬这位兄长,与祖约不同——祖约对这个异母兄长,则是厌多过爱,畏多过敬——他认为论起兵戎争锋,自己或有一日之长,若是临朝执政,统筹诸事,还是祖纳的能耐更大一些。因而听得祖纳所言有理,便即起身附和。

    至于梁芬、荀崧等人,主要觉得我等才刚排斥了祖约,而使祖纳代之,祖士言初到,总不好马上给他个下马威吧?多少得卖他一点儿面子,示以尊重,以免把他再赶到祖约一头儿去——倘若把祖纳逼成了祖约第二,那咱们辛苦周折,究竟为的何来啊?

    反正只是外交而已,小问题嘛,不赢房子不赢地的,就暂时从了祖纳,又打什么不紧?

    因此装模作样分辩了几句,也便后退一步,从了祖纳所言。洛阳朝廷就此对于刘粲和李骧的来信,全都置若罔闻,绝不表态,只是厚待来使,送其归去而已。

    随即王敦和周访也各有奏上,互相攻讦,群臣全都右周访而左王敦——具体情况虽然尚未调研,难明曲直,但周士达才刚拿下汉中啊,立下如此大功,就算有点儿小过错,也可以含糊不计了吧;反倒是王处仲,先不能急救巴东,复不能攻陷蜀地,仅仅跟巴氐见了一仗,虽云大捷(当然是扯谎了),却不得寸土,那你又有什么脸面弹劾周访呢?

    祖逖说应当下诏切责王敦,却被荀组、梁芬等人所阻,认为王处仲方纵横江上,保障南方,在朝廷尚且无力南顾的时候,实在不宜过于逼迫。再者说了,既命丹阳王总江南军事,那处罚王敦也得先跟司马睿打个招呼吧。

    最终决议,重赏周访,加封寻阳县侯,拜为征西将军,允其二子萌荫,麾下有功将兵,皆有升赏。至于王敦,暂且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