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他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在线阅读 - 第30章 麦朵姑娘

第30章 麦朵姑娘

    到了客栈,程迦问:“你和谁住一屋?”

    彭野说:“桑央。”

    程迦略一垂眸,问:“队里人都来了?”

    “嗯。”

    “达瓦一个人住?”

    “嗯。”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着,最终,程迦说:“我和她住一屋。”

    彭野说:“好。”

    才上楼梯,就听见脚步声。

    “程迦姐?”尼玛站在楼梯上头,惊喜地瞧着。

    程迦抬头看,想起初见面那晚,她让尼玛委屈得够呛,她道:“你身体壮实了。”

    尼玛挠着脑袋,嘿嘿一笑,朝走廊里嚷:“程迦姐到啦!”

    脚步声起了一串,石头、十六、涛子、胡杨、达瓦全出来了,一个个脸上笑开花。

    石头都起了兴奋劲,“程迦,大伙儿想死你了。”

    十六嚷:“七哥最想。”

    一阵哄笑。

    程迦问:“最近工作忙吗?”

    彭野去接人前交代过不能提黑狐买凶的事,大家也都晓得分寸。看彭野一眼,笑道:“也就是以前那些事,你晓得的。”

    程迦还要说什么,涛子、胡杨上前帮拿行李,彭野说:“放达瓦屋里。”

    好些个月不见,大家还和以前一样亲密。

    因程迦来了,石头怕她晚上无聊,叫上大伙儿去他屋里打牌,玩升级。八人刚好分成四对,每局两对人打,输了的下场换人。

    住的是最便宜的房,也没个桌子,几个男人把两张单人床抬了一拼,一伙人脱鞋坐上去,热闹极了。

    按房间分,程迦和达瓦一对,先和尼玛、彭野对打。

    程迦没他们闹,最先盘腿坐好。床上人来人往,床垫子波浪般这儿一陷,那儿一鼓,她在上边晃晃悠悠。

    彭野瞟她身板一眼,“你坐那么直干什么?”

    程迦看大家都松松垮垮的,把腰弯下来一点点。

    彭野坐下了,低声问:“会玩吗?”

    程迦说:“没输过。”

    彭野瞧着她,眼里缓缓聚起笑意,“那你今晚得输。”

    “……”程迦平静地对他比了个中指。

    彭野抿着唇舔了舔牙齿,说:“得押点赌注。你要输了——”

    程迦瞥他裤子一眼。

    彭野道:“跟。”

    尼玛和达瓦都不擅玩牌,倒也公平。一局开始,十六坐程迦后边看,说:“程迦很精呀。”

    程迦打牌时很认真,不谈笑也不说话。很快,她带着达瓦上了四十分,眼见胜利在望,没想彭野扭转局势,把她压得死死的,最后五分怎么也加不上去。

    结果程迦和达瓦输了。她看了彭野一眼,彭野也在看她。

    她开了钱,挪到一边,给涛子和胡杨让位置。

    石头出去一趟,买了瓜子和花生,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冷气,他把袋子搁程迦面前铺开,“程迦,吃吧,别客气。”

    “嗯。”

    大家都来抓瓜子,程迦也吃,一边看牌,瓜子壳掉在了床单上,就捡起来扔塑料袋里,捡了好几次。石头摆手,“不用,过会儿抖抖就成。”

    十六说:“皮厚,扎不疼的。”

    涛子听言,瓜子壳就往床上放,石头一掌拍他脑袋,“往哪儿扔呢,丢袋子里!”

    程迦:“……”

    程迦挪到彭野身边坐好,看他出牌,间隙,他回头看她,低声说:“赢钱了给你买瓜子吃。”

    程迦淡淡瞅了他一眼,没理。

    大伙儿都挺欢乐,程迦却没什么兴致,隐隐感觉大家都在时不时看她和彭野。

    看了一会儿,她起身下床,拍拍裤子上的瓜子灰,走到浴室里点了根烟。心口像蒙了一层保鲜膜,透不过气。

    抽到一半,彭野来了。

    程迦问:“输了?”

    “嗯。”

    “怎么就输了?”

    “打不赢。”他耸耸肩,无奈的样子。

    程迦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没吭声。

    他到洗手台边洗手,程迦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让位置,不免看他。隔着烟雾,两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碰上,便挪不开了。许久不见,都有些按捺不住。

    先动的是程迦,她摁灭了烟,伸手去勾他皮带,语气平平,说:“愿赌服输。”

    这下轮到彭野一愣,待她解开了,才想起拦她的手,使了个眼色。

    门半掩着,外边大伙儿在笑闹。

    程迦恍若未见,仰头看他,眼睛跟潭水一样深,又抓又挠,又揉又抚,彭野脸上风云万变。

    尼玛揉揉脑袋,说:“我去找七哥和迦姐。”

    石头赶紧从床上跳下,追上去啪的一下打他脑袋,“叫什么叫,你先和达瓦凑一对。”

    尼玛皱眉,“现在轮到迦姐玩了,我不能抢她机会。”

    “她才不跟你玩。”石头箍他脖子,把他拉过来,“我告诉你啊,过会儿……”

    尼玛听着他的指示,渐渐脸红,懵懂地点点头。

    夜深了,牌局散场,各自回屋。尼玛拾掇了一遭,说:“七哥,我去和石头哥他们住一屋。”

    彭野问道:“怎么了?”

    尼玛一本正经地说:“七哥,我懂的。明面上做做样子就好了。你叫程迦姐过来吧。”

    彭野:“……”他揉揉他的头,尼玛溜出去了。

    程迦抱着自己坐在床上,似乎发了一会儿呆,问达瓦:“黑狐现在在哪儿?”

    达瓦整理着被子,不回头,“没头绪。怎么突然问这个?”

    程迦道:“你们来风南镇是为了黑狐。”

    阿槐是四哥的线人。四哥上次追去看彭野,还顺道带上了阿槐。他们很熟。且不是这层消息,彭野不会再找阿槐。白天打电话时,她心知肚明,便一语双关;可彭野特意“误解”成字面下的酸意,只当调情,不回答。

    达瓦坐上床,“没啊,就是巡查顺道路过了。”

    程迦冷静地看着她,忽道:“这么说,彭野来看阿槐,是旧情未了了?”

    达瓦脑子一炸,忙道:“啊,我想起来了。十六查到黑狐来过风南,找了阿槐的小姐妹。我们才去问。”

    程迦拿出一支烟,磕了磕打火机,道:“安安呢?”

    达瓦看她。

    程迦凉笑,“黑狐叫安磊,通缉的画像贴在电线杆子上,我看到了。”

    达瓦没法了,又讲了安安,还是不提悬赏。

    程迦烟抽到半截,眼神有些空,问:“安安断了半条腿?”

    “嗯。”

    达瓦表情并不严肃,但程迦出奇的肯定,黑狐比以前危险。

    手机嘀嘀一下,程迦拿起看,彭野发了两个字:“过来。”

    程迦下床,说:“我今晚不和你住了。”

    达瓦心里明白得很,“好。”

    程迦收拾一下过去。推门进屋,撞见彭野在打电话,神色有些躲避。她看他一眼,关上房门,去浴室洗脸。

    彭野走到窗边,声音低了,继续道:“我听她说了。”

    那头的何峥难忍懊恼,“不巧那时我在外地。听阿槐说,叫万哥的和他一起。”

    “嗯。”彭野略警惕地看了浴室一眼,把窗子打开,让风吹进来。

    “他手头紧得很,最近得进一趟,怕想东山再起。我准备进去,这次非把他逮到。”

    彭野低声道:“四嫂要生了,你这回别管了。”

    “就这最后一回,抓不到我认了。倒是你。黑狐给各处的团伙放风,谁杀了你,拿赏金。”

    彭野心微微沉了沉,回头看浴室。从知道这事开始,他就从未有过胆怯。但此刻,他觉得窗外的风异常冰冷,夜也黑得不可见底。

    浴室里,程迦正弯腰洗脸,门挡着,只看到她细细的腰和长腿,可就是看着这副身子,他的目光便怎么也收不回。

    要说爱是什么感觉,就是给了他铠甲,却留了自己软肋。软得一塌糊涂。

    因为她,他格外谨慎、惜命,不敢想象万一。

    洗手间白炽灯昏黄,程迦脸色惨白,虽仍在洗手,却已感受不到流淌在指尖的冰凉,那冷水分明灌进她的脊背。

    失明那几年练就了她的听力。他那破手机,离得再远,窗外风吹得再大,她都听了个清白。

    水哗哗地流,她忽然醒悟,想起他常说节约用水,赶紧关了。

    讲到最后,何峥说了些轻松的,道:“过些日子你再来,我家小子就落地了。也来看看小侄儿。”

    彭野笑,“怎么就是小子,万一是个丫头?”

    “滚!”何峥骂他一声,道,“就得是个小子,从小跟我干,长大了送去保护站。”

    彭野沉默了半刻钟,也不知在想什么,嘴角缓缓拢起笑意,“小东西还在娘胎里你急什么。说不定长大了想去外边。”

    “草原的男人是狼,高原的男人是鹰,外面的男人是牛羊。”

    彭野不和他争辩,揉了揉额头。

    何峥又道:“阿槐也找到好人家了,你呢,还念着那女人?”

    做四哥的显然信息没跟上,彭野低声告知,带点得意,“那女人把我看进心里头了。”

    那边稍顿,接着道:“老七,看好自个儿的命。”

    彭野笑道:“我知道。”

    “这次不是黑狐找你,是你找他麻烦。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然可就不是悬赏,只怕他要亲自扒了你的皮。老七,看好自个儿。”

    风大了很多,彭野没吭声。他知道,他不是孤家寡人了。

    挂了电话,彭野关上窗子,洗手间里没了声音。

    回头看,灯还亮着,却不见人,他意外,进浴室回头一看,程迦抱膝坐在洗手台上,倚靠着镜子在抽烟。

    她眼望着未知的某处,也没个焦点。烟雾青白,映得她脸色沉寂。

    彭野握着门,适才窗外秋风的寒意后知后觉地从衣服外渗进来。

    他不确定她是听到了,或仅是感觉敏锐。

    他过去搂她,忽觉她很小,又瘦弱,他一只手臂就把她整个拢进怀里,他微微低头,下巴抵着她的鬓角,问:“怎么了?”

    她呼出一口烟,烟雾缭绕升到他面前,随之传来她不变的淡淡声线:“给四哥打电话呢?”

    彭野脑门一紧,他不愿和她提及的事还是被拿上台面。

    程迦说:“我不问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和我说?”

    彭野松开她,手握洗手台支撑自己。

    她目光跟他走,在他沉默的脸上停留半刻又收回来,自嘲似的轻笑,“哦。不准备说。”

    “程迦——”彭野抿抿嘴,意外的无言。她一提,他便不想隐瞒,可思绪万千,他找不到起点。

    “彭野,你以为我是个不堪一击的女人?”程迦冷静地问。

    “不是。”彭野立刻看她,她表情平静,透出一丝坚定。

    从那夜把她从被窝揪出来,他就清楚这个女人是坚韧的,心之所向一往无前。

    彭野尝试开口:“我找出黑狐的真实身份了。”

    程迦把半截烟摁灭,不干任何别的事,目不斜视地看他。

    “安安是他的meimei,在住院。她在我抓他的途中受伤,断了半截腿。他的钱全在安安那里,被警方控制。”

    他说完,程迦还盯着他。

    彭野又说:“……他恨我。”

    程迦眼神像漆黑的相机镜头。

    彭野再说:“交手多年,恩怨太多,不差这一次。”

    程迦看他半晌,从台子上跳下来,鞋子重重一声响,砸在彭野心口上。

    “程迦!”

    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上前追,追到门廊,还没抓住她,她突然自己回头,冷定地问他:“黑狐铁了心要杀你。这个事实有那么难告诉我吗?”

    “程迦——”彭野双手掌心向前,朝她走一步,是想安抚的姿势,但他也并非绝对冷静,“这是我的工作。我不想你担心……”

    “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但你不能瞒着我——”她冷冷地看着他,眼睛像刀子,“你得给我说清楚。你得让我知道那危险有多大,是什么时候。你不能让我这回回了上海,下回我满心欢喜再来找你,你的人就不在了。”

    彭野张了张口,终究默然。

    程迦说:“说话。”

    彭野低声却用力地说:“我不想一次次提醒你,让你担惊受怕。”

    程迦道:“那就是让我时时刻刻担惊受怕。”

    这话像一棍子打在彭野头上。

    其实,他早就考虑抓住黑狐后他的去路。

    自长江源回来,他更谨慎警惕,更惜命。他这条命上拴着两个人,他不能接受自己出意外把她一人扔在世上。他担心她再度陷入病态,焦躁抑郁,自虐自杀。

    他知道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可不论她多坚强,他都想护着她,恨不得拿个玻璃罩把她罩起来。他把一切危险对她隐瞒,想等尘埃落定再将成果与她分享。

    想起自己劝四哥不干了时的心态,不过是担心四哥出意外了那对母子的境地。

    可谁来担心他的程迦?

    他又凭什么拖着她陷入这样的境地?

    偏偏这最后一战,现实的残酷,两难的困苦,他不可改变,甚至不能纾解半分。而她的紧张更是唤醒他心底那一丝对危险的不确定。

    这些天,他尽全力布局;可在她的目光下,他的隐忧和紧张,无处遁形。

    “你不能这样,彭野。我不需要你照顾我的心思,我需要知道事实。这份工作多危险,你以为我没有觉悟吗?”

    程迦突然抓住他手腕,唰地拉开袖子,两道深深的伤疤。

    她脸色微变,“上次遇上万哥,是黑狐派去的。”

    彭野无法反驳。

    程迦抬头望着他,“你撒谎。”

    彭野拳头握紧,紧到手心出汗,又渐渐地松开,“我尽力了,可凡事都有意外。程迦,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一个女人。可如果我出了事,以后你——”

    “你再敢往下说一个字!”

    彭野缄口。

    “你说过,程迦这个女人,不管世上死了谁,我都不会放手。”程迦迎着他微愕的目光,点了点头,“是。我结账时听到了。彭野,你这话还算数吗?”

    彭野盯紧了她,“算数。”

    “因为你这话,我愿意给你生孩子。”

    “我愿意的,彭野。”程迦声音不大,“你知道,我愿意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她嘴唇颤了颤,低声说,“彭野,你别太欺负人。”

    彭野心狠狠一刺,握紧她肩膀像要把她捏碎,“程迦,我——”

    他咬牙,压抑在心头的一切不知如何宣泄。

    “彭野,你听好。”她目光笔直,似乎要看进他灵魂深处,“我程迦既然认定你,你生就是我的人,死也得是我的鬼。”

    程迦用力看他,隐忍着什么要迸发,却没有,只有那双眼带着惨烈的坚持与决绝。

    “你就是死了,那也是我的命。我担得起!”

    狭窄的门廊内,彭野上前一步把她揽进怀里箍紧。

    那让人窒息的拥抱里,他全身的力量涌进她身体,牢固,坚定,无欲,她蓦地感到熟悉的安全与宁静。

    “程迦——”他埋首在她脖颈间,面颊贴紧她柔软的身躯,“程迦——”

    可这一刻,任何话都不必要了。

    “彭野,我们拿了相机,从小镇回保护站的路上,你跟我说过一句话。”

    那一路他们说的话不多,却也不少。她此刻一提,他就知道是那句。他笑了笑,“是。活着的年纪,在哪儿都是好的。”

    他这软肋,给了他无尽的力量啊。

    天没亮,程迦就醒了。身边的男人沉睡着,睡颜带着不会轻易示人的柔弱。

    程迦缓慢下床,穿好衣裳出门。

    天还黑,街上没人,清冷的雾气在路灯光下萦绕。

    程迦敞着风衣,似乎没察觉冷,一条路走到底到了镇子中心,她很容易找到了阿槐的店,紫色门牌上印着“阿槐”两个字,拉着卷闸门。

    程迦上前拍了几下,闸门哗哗作响,声不大,但在空寂昏暗的街道上分外清晰。很快,楼上传来阿槐警惕的声音:“谁啊?”

    程迦抬头,说:“阿槐。”

    二楼窗子拉开,阿槐低头看,愣了愣,马上脑袋缩回去。她下楼开了卷闸门,没头没脑地看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程迦进门,“昨天。”

    阿槐更加不解,懵懂的,“昨天你不是在上海吗?”

    程迦没什么情绪地看她一眼,她忽觉不对,赶紧道:“我见过野哥,但大家一起来的。他也是问线索的事,没问别的。”

    程迦不是那意思,但也没心思解释。

    阿槐望一眼还灰暗的天,把卷闸门拉下去。

    程迦走到柜台后边拉了把椅子出来,靠着椅背自顾自点了根烟开始抽,也不讲话。

    阿槐立在一旁反倒像个客人般拘谨,觉着她这架势像是来审问的。阿槐瞅她一会儿,她脸色很白,比上次见面还要白。

    程迦眼神凉淡地看过来,阿槐一蒙,也不知是该继续看还是挪开眼睛。

    程迦淡淡地挪开,扫一眼她的店子,收拾得干净整齐,衣服不高档,却也不俗气。

    “生意好吗?”她随口问。

    “换季,买衣服的多。”

    “好样的。”程迦点了点头。

    阿槐想想,小跑去里间,没一会儿端了杯热牛奶出来,程迦盯着看了一秒钟,举目看她。

    阿槐轻声说:“就这么抽烟不好。要不,我给你做早饭吃?”

    程迦没答,忽问:“你知道他喜欢吃红烧牛尾吗?”

    阿槐抿抿唇,“我以前问过四哥。”

    “你给他做过?”

    “嗯。”

    “他说好吃吗?”

    “……嗯。”

    程迦好似陷入某种回忆之中,那天,她该给他做顿饭。他在她家的那天,但她不会,也没来得及学。

    烟头明灭,她终究回神,换了阿槐熟悉的淡漠面孔,问:“黑狐说了些什么?”彭野和何峥那通电话,她只听了个大概,没有细节。

    阿槐小声说:“野哥还有四哥交代不能讲给别人听。”

    程迦冷定地看她,“我不是别人。”

    阿槐咬唇片刻还是讲了,无非是黑狐和他有多大仇恨,收尾时说:“黑狐说,谁杀了他,给三万……”

    她声音越来越小,因面前女人苍白的面孔凝住,冷气越来越重。

    “三万——”程迦忽然笑了笑,说,“三万。”

    她一边笑,一边把手里的烟蒂摁进烟灰缸。阿槐心惊胆战,眼瞅着她能把玻璃摁碎了。

    “凭什么?!”

    阿槐脊背发怵,好一会儿了,她的手渐松,表情也恢复冷漠,摸出烟盒再抽出一支点燃,低声说:“以前不珍惜,到跟前了才觉着,命比什么都重要。”

    阿槐心恸,上前一步,“那就劝他走啊。你劝他肯定听。”

    “他生,而有所求。”程迦声音不大,“丢了责任和使命,他就不是彭野。”

    阿槐也冷静下来,“对的。二哥的命摆在那儿。”

    程迦抬眼,“二哥?”

    “那时野哥才二十几岁,黑狐朝他开枪,是二哥去挡的……”

    程迦若有所思,忽而淡淡一笑,“一直就是个有情有义的。”

    话没落,突然听到外边一声喊:“程迦!”

    程迦一愣,和阿槐对视,竟有些茫然。

    那喊声从远方袭来,穿透昏暗无人的街道,势如破竹,带着惶恼,又一声:“程迦!”

    程迦从迷惑中惊醒,眼睛清亮,大步走去哗地拉开卷闸门,孩子一样明亮地回应:“哎!”

    沉睡的街道被吵醒,黑暗的窗子三三两两开了灯。

    程迦看见远方跑来的彭野,大喊:“我在这儿!”

    她回头看阿槐,整张脸像她身后被点亮光芒的窗子,水眸如星,说:“我走了。”

    阿槐微笑地点头。

    程迦往前一步又回头,“有时候我觉得,就算明天他不在了,上天也待我太温柔。”

    她转头朝向彭野,阿槐怔愣许久,她并不理解程迦的话,可连她也心动。因为那一瞬,她在程迦眼底看见了无畏和守护。她没想过女人也可以成为男人的守护者。

    原来,因被爱而爱,因被守护而守护。

    彭野迎面奔跑到她跟前站定,微喘着气,黑色的眼睛盯着她,像要把她看穿,他人已平静,说:“我醒来时发现你不见了。”

    程迦说:“我带了手机。”

    彭野一愣,道:“一时没想到。”

    她盯着他看一会儿,忽然抬手抚摸他高挺的眉弓,说:“跑出汗了。”

    他笑笑,“权当晨跑。”说完朝她伸手。

    她把手交过去,问:“那散步回去。”

    “嗯。”他握紧她,往回走,说,“程迦。”

    “嗯?”

    “我暂时没钱买戒指了。”

    “我知道。”

    “我必须得解决黑狐。”

    “我知道。”

    “你再等等。”

    三句话,程迦听出了端倪。她微微抿唇,并没有把这些话拿上台面讲。

    她说:“我知道。”

    说完了,她却又冷淡地嘲讽他:“你倒是敢说。”

    彭野看她一眼,笑笑,“你在上海会遇到很多男人,他们能给你很多东西,你会发现我能给的比有些人少。但他们能给的,都是你已经拥有的。我能给的却是你不可或缺的。你不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你也别想脱手。”

    程迦斜眼瞧他一下,半刻,还是说:“不少了。”

    你给了一个世界,给了你的所有。

    彭野低头看她,“像梦话。”

    程迦说:“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走到路上,程迦瞧出他神色微微严肃。她想起昨晚的争执,想起他刚才的“等等我”,她知道他在做抉择,便说:“彭野。”

    “嗯?”他在想心事,往前走着。

    “《孙子兵法》里有一句话,”程迦说,这话叫彭野扭头看她,“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彭野接过。

    两人相视。他愣了一愣,又释然笑了。

    日出未到,天色渐明。某一刻,路灯熄灭。

    在暧昧的晨曦里,两人回到住处。

    因为得赶路,大伙儿都早起了,迅速收拾了东西出门。

    石头照例去集市上买菜,与人讨价还价。

    早市上的人三三两两。

    过会儿要见麦朵,尼玛紧张得很,手里握着个小纸包,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纸张皱巴巴的。

    程迦吸着烟,淡淡皱着眉提醒:“那纸都快给你揉碎了。”

    尼玛赶紧换只手,在衣服上搓搓手心的汗。

    路过一个卖牛角梳的摊子,尼玛停住脚步,回头问程迦:“姐,好看不?”

    程迦瞟一眼,点点头。

    尼玛蹲下,挑了个最精致也最贵的,让人拿纸包好了,揣在手心。

    程迦问:“今天给她表白?”

    尼玛红着脸,声音小,还结巴起来了,“下、下次。”

    “嘁!”十六挥他脑袋,“三年前就说下、下、下次,下到现在没下出个蛋来!”

    尼玛羞得要打回去,可一手捧着红景天,一手捧着梳子,没出手,怕碰坏。

    彭野揍十六一拳,“一边儿去!”

    程迦手里拿着两个细长的小筒,她打开一个,把卷成轴的相片取出来展开,给尼玛看。

    麦朵立在杂货铺子的柜台后边,穿着藏青色的袍子,头发扎成小辫,在笑。

    尼玛讷讷道:“真好看啊。”他问,“这个给麦朵?”

    “嗯。”程迦说,“给你也留了一份。”

    尼玛道:“这小筒真好!不会折坏了!”

    程迦收起照片,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当初没拍到安安的照片,没有与他们同行,或许黑狐早离开了这里。

    但解决了黑狐,也还会有别人。

    程迦找到当初她拍照的那户人家,去时,那藏族阿嬷仍坐在那儿煮奶茶。

    阿嬷收到照片,开心极了,不会说汉语,拉着尼玛和他说了一堆话,尼玛翻译:“她就说,很高兴,很高兴,还是很高兴。”

    十六说:“你乱翻译的吧,阿嬷说了那么长一串。”

    尼玛急了,“真的。”

    阿嬷又说了句话,还比画着,这次不用翻译,程迦也看懂了。

    “她想请大伙儿喝奶茶。”

    程迦问:“我们喝了,她家人喝什么?”

    尼玛原封不动地问阿嬷,阿嬷说了,尼玛说:“羊奶再去挤挤就好了。”

    程迦微微颔首,说:“谢谢。”

    喝完奶茶,身子暖了大截,大伙儿谢过之后就告别了。

    程迦和彭野走在人群后边,看到一个卖手套的地摊,彭野说:“买副手套。”

    程迦问:“我?”

    “嗯。”彭野挑着手套,说,“这些天得降温,你喜欢哪个?”

    程迦扫一眼,说:“黑的,经脏。”

    彭野拿了双黑的,程迦走过去指,“不是这个,那对好看。”

    彭野说:“这双戴着舒服。你摸。”

    程迦蹲在他旁边,两边摸摸,果然他挑的那双柔软又贴肤。

    “那就这个。”

    往前走不一会儿,到了麦朵的小卖部。好几个月不见,麦朵似乎变漂亮了,笑容也更加灿烂,见了众人,热情地打招呼。

    石头进店买东西,十六赖在门口和麦朵聊天,尼玛站在最外边,一副并不在乎的样子。

    程迦把相片送给麦朵,麦朵打开一看,可高兴了,“你比照相馆的师傅照得好看多啦。”

    大伙儿都凑过去,“啧啧,真好看。”

    麦朵抬头,“桑央,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看呀。”

    尼玛慢吞吞地挪过去,瞅了一眼就要走,十六让开位置,故意推他一把,尼玛撞在麦朵身上,红了脸。

    麦朵并未在意,捧着照片说:“真好看。”

    尼玛看着她笑呵呵的侧脸,小声说:“嗯,真好看。”

    麦朵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玉溪,给程迦,“这个送你吧。”

    程迦沉默了半刻钟,也没拒绝,却说:“我不抽这个,换一包。”她换了最便宜的黄色包装的烟。

    正说着,胡杨和涛子一前一后开着车来了,一辆越野,一辆小货车。

    程迦看一眼,把烟扔给彭野,说:“我想坐货车后边。”

    彭野说:“好。”他跳上货车,把她拉上去。大伙儿都贪玩,爬去货车后坐在油毡上,尼玛低着头,脚跟黏住了似的,走不动。

    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大伙儿上了车,趴在货车栏杆边,都安静地看着尼玛。

    十六轻声说:“桑央,走了。”

    尼玛把两个纸包放在麦朵的柜台上,转头就跑,一口气跳上货车,摔进人堆里,垂头丧气。

    达瓦和石头揉揉他的头,这一揉,尼玛眼眶就红了。

    胡杨开了车,程迦摁灭手上的烟,突然走到车尾,喊了一句:“麦朵的小卖部的麦朵,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姑娘。”

    这一喊,清晨的集市静了音。买菜的卖菜的,摆摊的推车的,闲逛的吃早餐的,整条街的人都看了过来。

    麦朵诧异地瞪大眼睛。

    车在开,彭野迅速跟上去,喊:“麦朵的小卖部的麦朵,是我见过最爱笑的姑娘。”

    达瓦也扑去车尾,“小卖部的麦朵,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姑娘。”

    阳光稀薄,所有人看着,麦朵咧开嘴笑了。

    十六说:“小卖部的麦朵,是我见过最乖巧的姑娘。”

    石头说:“小卖部的麦朵,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姑娘。”

    开车的涛子和胡杨也喊:“小卖部的麦朵,是我见过最好脾气的姑娘。”

    到最后,车快转弯了,尼玛陡然站起来,用尽所有力气吼出一声:“麦朵的小卖部的麦朵!是我最喜欢的姑娘!”

    桑央喊完,车也转弯,他虚脱一般倒在众人怀里,笑着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