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漆黑中活着
正如中校所言，不到一个小时成千上万的休眠舱陆续打开，曾经显得空荡的飞船如今人满为患，比如餐厅，咖啡厅，图书馆甚至是驾驶室。 钱云飞曾经在空无一人的驾驶室外侧晃悠，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早在一个世纪以前无人驾驶技术就已经成为了现实，人工智能的优化也进一步促进无人驾驶系统的进步，使其不单单只是一堆数据和模型，而是趋向于有血有rou的情感与自我辨析的智慧。当然，他也仅仅局限于在外侧，因为他没有权限进入驾驶室内，他不过是一个普通船员。飞船内部就是一个小世界，依照钞票的厚薄分出三六九等。现实来讲，除了把控飞船走向的船长副手以及稍微次一等的把持钱权的高级船员外，其他就只剩下服务生，普通船员和货物了。而驾驶室只对船长副手以及部分高级船员开放。于他而言，飞船的去向是与他无关的。他只是在命运的风雨中随意漂泊的风筝罢了。 事实上，钱云飞自认为自己非常乐观，上述消极的言论可能只是所谓的上等人对他们这些下等人的偏见，于他如浮云一般遥远。有时他也纳闷自己为什么那么自信，一日三餐坐在一群衣着考究的先生与女士们之间，自顾自地撕扯着花卷，用筷子夹起榨菜喂入嘴中，然后以一种无所谓的目光回视周围那些从牛排大餐中探出的不屑，甚至在听到了一些鄙夷的窃窃私语后依旧我行我素。 其实，这倒不是钱云飞故作清高不吃先生女士们的高档菜肴，而是他无权购买。在船上的每一名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IDcard，船长副手和高级船员是贵宾卡，通过在不同场所刷卡可以享受对应的特权。而下层次的服务生以及普通船员就只能依靠这张卡领着最基础的日常开销，虽然也能娱乐，但也仅仅局限于一定程度了。当然，这一切也有特例，在每周的恩赐星期三，所有人都会得到相同的待遇。 中校倒是忙碌起来了，钱云飞从餐盘中抬头总是能看见他远远地推着餐车，彬彬有礼地将一盘盘的鲜美的食物送到对应的桌前。然后不失优雅地快速前往下一桌。 “还有30天就到目的地了。”揩了揩额上的汗水，中校瘫坐在靠椅上，左手皮软地搭在餐桌上。以我们目前的观念来讲，30天算是一个不短的时间了，然而，相比于浩瀚的星际航行，这只能算作沧海一粟。 “所以目的地究竟是什么？”钱云飞望向了劳碌一整天的中校。 中校摇了摇头，他抬起头，凝视着餐厅穹顶上的壁画，久久不再发声。钱云飞也抬起了头，壁画在现代感中还透出古典的气息。他不禁起身，绕着餐厅走了一圈，仔细观摩着壁画的全景。那幅壁画大致描述了在这搜飞船起飞前人类探索宇宙的全过程，从深度开发地球到近地地区的殖民，从月球火星走向天王星海王星，从太阳系到银河系再到如今的河外星系，壁画上对人物栩栩如生的刻画生动地诠释着人类的进步。 “邓迪先生？”钱云飞试探地询问了一句。中校似乎才回过神，“嗯？”一对瞳孔重新开始聚焦，中校再度将目光投射到一旁的钱云飞。“孩子，你还年轻，不要让太多的困惑压得你直不起身。我跟你讲的那些你就当成父辈讲的睡前故事吧。”他移步至舷窗前，“啪”，火苗点燃，他重重吐出一大团白色的烟雾，不再说话。 钱云飞回到休眠仓内，手指交叉，将脑袋倚在上面。由于太过黑暗，他抽出左手摁下一个圆形的按钮，鹅黄温馨的睡眠灯缓缓亮起，她深吸了一口气，“放一首第五频段的歌吧。”“好的，已为你找出第五频段的歌曲，请闭上双眼，享受私人定制的听觉享受。”一个机械的女声从休眠舱内传来，随即一段舒缓的钢琴曲从扬声器中飘出，键盘的跳动，指尖的刮擦，脚踏板的开合，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 “先生，我们真的该走了。” 钱云飞站在一个光线幽暗的房间内，目光平视向前方望去，一个男子匍匐在案桌上，右手执笔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他的左侧伫立着一位年轻人，正注视着他的字迹凌乱的草稿。 钱云飞向前靠近，“咯吱”他的脚突然踩中了什么，发出尖锐的叫声。那名青年警惕地回过头，将眼神四处扫荡，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钱云飞的站立之处，一步步朝这个方向走来。 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钱云飞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甚至忘记了逃跑，只是浑身僵硬地呆在原地。所幸，钱云飞注意到，那名青年的瞳孔在逐渐变大向更远处望去，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似乎洞穿了他的身体。他试探地挥了挥手，可那青年却丝毫不为所动，而后转身走向那名伏案演算的中年男子。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中年男子小声嘟囔着，将悬在空中的笔尖落在砂纸，“沙沙”，纸上传来与笔尖的摩擦声，在房间中显得有些突兀。 “小叶，把U盘拿过来。”中年男子头也不抬，将嘴凑近攥拳的左手深呼了一口气。那名年轻人从案桌的另一头取出一个深红色的U盘递上，中年男子用虎口抵住笔的后端，中指和无名指夹住笔的前端，利用腾出的拇指和食指握住U盘插入电脑对应的插口内。 “噼噼啪啪”，指尖与键盘快速地离与合，在短短十几年内一段冗长晦涩的程序呈现在电脑屏幕上。“运行。”在敲击回车键后，电脑屏幕上变成了一连串复杂的数字。 “先生，我们应该转移了！”那名年轻人再度出声。中年男子推回滑到在鼻尖上的眼镜，敷衍地回应了一声，然而身体依旧保持不动，只是，笔尖已从一行跳到另一行。 “轰轰轰”，强烈的撞击声惊动了案桌旁的两人，“他们来了！先生快走！”那名青年眼神中流露出惶恐，一把拉起中年男子，将电脑，U盘和草稿一股脑塞入他的怀中，“先生，快走！” “砰”，大门突然被撞开，在一旁暗中观察的钱云飞还未看清楚情况，身体突然不受控制的被一股力量向天花板上拉扯。 “起来了，起来了！”钱云飞被一连串猛烈的扣击声惊醒。外面好像有人不停地敲击休眠舱的舱体，伴随着焦急不耐烦的呵斥。6:52，他扬起左手，电子手表上方方正正的数字提醒着他新的一天的开始。将四肢向外伸展，仓促地伸了一个懒腰，钱云飞打开了休眠舱。 普通船员这个称呼，说难听点就是干活的奴才。他们需要通过每天干活攒够贡献点转入自己的IDcard，再通过相应的贡献点兑换生活用品与三餐。 钱云飞还沉浸在那个梦中，虽然他确切地明白那只是由大脑虚构的场景而已，然而他却感到如此真实。梦中的两位男子看上去像师生关系，中年男子儒雅，但对相关领域痴狂，是典型的知识分子。而青年男子显得稚嫩有冲劲，像是对社会涉水不深的学生。“那个房间究竟在哪？他们究竟在守护着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来抓他们？”梦境太过模糊，以致于一些细节并不能清晰地展现。但至少两人的相貌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赶紧去干活，你这吃屎的狗东西。”凶暴的话语将钱云飞从恍惚中惊醒。他扭过头，一个粗壮的油桶出现在他的右侧，注意到其手上一块块隆起的肌rou，钱云飞不禁愣了愣，抬头就迎上了一张满脸是油的络腮胡，那是飞船的其中一位副手，船长统治体系的忠实拥护者，奥库涅夫，据说其早年生活在极寒地带，曾以一己之力手刃一头成年的大棕熊，人送称号“恶熊”。 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将目光移向别处，不再与那凶神恶煞的面孔对视，然后加快步频与其擦肩而过。以自己这小身子骨，对上“恶熊”是绝对没有胜算的。 劳累了一上午，钱云飞近乎瘫倒在地。像以往，副手们体谅他瘦弱，基本上把他送往技术组干活，比如检查米兹发动机，修复太阳能板什么的。然而“恶熊”今天抽风似的让他将齐人高的货物从飞船的一头运往另一头。没有人知道飞船具体有多长，只是当前钱云飞听到另一个工友小声抱怨后才明白为什么这么累，“之前徒步送货穿城都没有今天用时怎么久。” 善良的副手们总是会仁慈地给出五分钟的午睡时间供给上午连续工作五小时的普通船员们休息。明知这是形式上的糊弄，可普通船员们依旧睡得很香，也顾不上灰尘，横七竖八地躺在飞船大厅的地板上，刚倒下就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钱云飞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闭上双眼听取鼾声一片倒是能一定程度抚慰他劳累的躯壳。 “都给我起来！”凶恶的咆哮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恶熊扬起皮鞭四处挥舞，从睡梦中惊醒的普通船员们被飞扬的“毒蛇”抽得皮飞rou绽。好在钱云飞比较灵活，身体一歪躲过皮鞭。恶熊扭过头，恶狠狠地上下扫视了一遍他，“小鬼，我记住你了。” “看来上午的表现让这位凶神恶煞的副手印象深刻呀。”钱云飞摇了摇头，单纯想做个潜水的幻想破灭了。 他突然有些怀念刚从休眠舱醒来的那一天。那一天，世界很安静，他只需要单纯做一个聆听者，接收中校的回忆，用味蕾触碰着滑口的牛排，轻酌香醇的美酒。然而在船长等人从休眠舱中醒来以后，一切都变了。随着船长颁布所谓的公平正义后，世界又变回了旧社会的模样，阶级林立，人生而不平等。统治阶级享有大部分资源，而普通的大众则将饥渴的嘴唇对准从统治阶级嘴角漏出的饭粒残渣，苟延残喘地活着。 正如前文所说，钱云飞并没有那么悲观，然而自从他从沉睡三十年的休眠舱中第一次醒来后近五天的生活体会也逐渐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是过于乐观了。除了自己的名字，他对自己的身世几乎一无所知。海马区内残存的仅仅是中校的记忆以及各种梦境的结合体罢了。无论是被汪洋吞噬的那对可怜母女，还是在暗中研究的师生，抑或是渴望获得命运救赎的中校，再或是生存在阴影下的普通船员，这些破碎的画面构成了目前这一个宏观的世界，一个众生苦难的域面，一片拼命挣扎的苦海，一个充满漆黑没有希望的维度……所以真的还存在意义在这片漆黑中守望光明的到来吗？